黄伟明 口述 湖南省国资融媒体中心记者 易巧君 高千铣 通讯员 胡熙涓 整理
人物名片:
黄伟明,1966年出生于湖北武汉新洲区,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先后在湖北襄阳和江苏南京工作,2009年通过人才引进来到湖南,曾任湖南博云新材料股份有限公司旗下长沙鑫航机轮刹车有限公司副总经理、总工程师,2024年开始出任湖南炜铂新材料科技有限公司党支部书记、董事长,系长沙市高层次人才、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
“人生,缘始于遇见,情长于陪伴。”这是黄伟明《我与博云共成长》征文开头,情绪感拉得满满的。
博云、鑫航、炜铂3家公司均在中南大学粉末冶金工程研究中心有限公司旗下,后两者分别聚焦大飞机机轮刹车产品集成、系统集成和具体的材料、零部件攻关。
黄伟明回忆起与博云的首次相遇、加入鑫航的满腔热情,时间、细节、情感等描述均异常清晰。面对记者相关疑问,他笑着指向办公桌后的书柜,那里有20余本已被摩娑得起了毛边的笔记。
逐梦 | 为“黄金屋”奔赴而来
我的笔记中记录着“黄金屋”:博云新材在国内粉末冶金、碳/碳刹车材料研究与制备技术上遥遥领先……初遇便如“梦中情屋”般深深吸引着我。
当时是和博云碳/碳刹车盘在军机应用上开展首次合作,虽然第一轮试验结果不尽如人意,但仅仅半年,他们便提供了4套碳/碳刹车材料进行第二轮试验,并取得了圆满成功。
紧接着,我们在民航客机的碳/碳刹车材料国产化研发等项目中有了更深的交流与合作。在此过程中,我有幸结识了博云新材和中南大学一大批志同道合的专业人士,深深为他们渊博的学识所震撼,为他们谦虚的品格和奋斗的精神而感动,并多次拜访德高望重的材料行业泰斗黄伯云院士。
后来,我尽管因工作调动至南京从事液压系统工作,但仍多次来到长沙,与鑫航的同事一起编制了刹车机轮上的热防护部件——热熔塞的技术规范,并结合自己对刹车机轮结构优化、全电刹车系统等方面的理解,参与到相关研发工作中。
三“金”为鑫,2009年8月,我正式加入鑫航,开始全身心地为梦想中金光闪闪的“黄金屋”夯基筑梁。
彼时的鑫航正处在第一次艰苦创业阶段,设备匮乏,只有4台附件试验设备和1台径侧向试验台;项目多,但研发人员严重不足,其中全职研发人员不足10人,整个公司不到30人。
我在笔记中郑重写下:鑫航人在这样的环境下仍然锲而不舍、艰苦奋斗,我更要为这个团队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年年底,鑫航迎来了自成立以来首个重大机遇——包括刹车系统、主机轮和前机轮覆盖刹车专业的全套研发任务。公司上下既兴奋,又感觉压力山大。要知道,机轮刹车系统是飞机上各分系统中最复杂、最重要的系统之一,更何况要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一个整包。
“高穹破溟摘星矢,不负航空志与心。”我挑起公司赋予的型号总师重担,牵头组建项目团队,瞄准当时国内先进的中程运输机刹车机轮和机轮刹车系统,马不停蹄地踏上研发征程。
“5+2”“白加黑”,我和团队成员一头扑进工作中。为确保加工进度,甚至综管部的行政人员都被派往外地跟产,直到零件顺利交付。
在刹车结构优化与主机轮减重关键时刻,我的笔记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之前在国外考察时随手绘下的一个“弓”字形结构,被我和研发团队巧妙借鉴到了刹车动盘设计上,结果不但有效实现了减重,还大大提升了通风散热效果。
在紧张的鉴定试验阶段,设计、质量、测试等人员坚守在一线。有一天深夜两点,在进行刹车装置耐久性试验中,现场人员焦急反映,油缸座上活塞处疑似漏油。接到电话,公司领导、项目主管等迅速响应,不到1个小时便齐聚现场。大家共同分析原因、采取措施、进行验证,一起紧盯试验过程,直到清晨5点多钟,问题得到圆满解决后,才各自小憩一会儿。
等待试飞也是一个难熬的考验。试滑前一天晚上,参加试飞的人员通宵值班,像对待自己的家人一样精心照看公司产品,确保产品的技术状态。我永远记得,2010年10月3日,该项目一次性通过试滑;2010年10月4日,又一次性通过试飞……现场,欢呼声四起,鑫航产品终于实现了“一飞冲天”的梦想,所有努力和付出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美回报。
践梦 | “千钟粟”强劲生长
(工作交流中的黄伟明眼睛常放光芒。)
每当喧嚣归于宁静,我总会通过笔记复盘当天的工作,规划第二天的任务。同时,我还坚持对工作进行每周一小结、每月一总结,并逐渐收获了“书中自有千钟粟”般的战斗价值感、满足感。
哪怕“流血”也没关系。我曾肩负某型歼击机刹车机轮研发工作。有一次,外场试飞出现了飞机侧偏、轮胎爆胎的事故症候。得知消息,我的心猛地一沉,当晚便组织项目组开会,研究分析故障原因,讨论处理故障措施,一直到深夜两点。第二天上午,我的身体出现严重不适,不得不立马上医院做了一个相关小手术。紧接着,中午匆忙登上飞机,赶往试飞现场。下飞机时,手术部位渗出的鲜血已染红了大片衣服,简单更换后,又马不停蹄参加主机单位组织的故障分析处理会议……直到5天后,问题完全解决,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并正式去医院复查身体。
那一周的小结笔记中,我骄傲地写下了——战士就是轻伤不下火线!
哪怕疫情的阴霾再浓重,也无法阻挡我们的冲锋。2019年,我主持某航天轨道飞行器胎压监测部件研发,项目出现了通信中断、供电异常等故障。随后,新冠肺炎疫情暴发,更给项目推进带来极大困难。但大家没有丝毫退缩,迅速分成两组,一组在前方发射现场负责解决机上问题,一组在后方公司支援。由于前方不能带手机等通讯工具进基地,后方每晚9点后与前方连线收集问题,然后马不停蹄寻找解决办法,并进行反复验证,确保早上8点前将处理意见发回前方。
大家整整熬夜坚持了7天,实在困了累了就在工作台趴一会。前方还有技术员因地上喷洒的消毒液湿滑不小心摔倒并造成骨裂,却同样一直咬牙坚持工作……正是通过这种日夜不停的协同作战,我们最终打破了国外技术封锁,确保了该项目随轨道飞行器发射并回收成功。
这其中还有许多并肩作战的可爱伙伴。我特别喜欢和那些英勇的试飞员沟通,他们的开朗乐观、认真仔细也深深感染着我、激励着我。
2016年,我担任某型号高级教练机型号总师,参与产品设计、试验验证和试飞验证工作。项目试飞的两个多月正值酷暑,外场地面温度接近60℃,但试飞员每次走下飞机悬梯,第一时间都会耐心接受守候在此的我的“盘问”。我们一起分析产品试飞的第一手情况,及时解决了试飞中出现的多次系统虚警问题。
得益于与试飞员建立的这种“非正式汇报机制”,我们成功将鑫航为新中国成立70周年阅兵式研发生产的两型产品中出现的一个故障扼杀在了萌芽状态。那天,我照例带队走访参演部队,一位飞行员反映,刹车时压力下降1MPa左右,严重影响到刹车效果,也给其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当天,我们配合部队拆下故障件伺服阀,迅速赶往南京测试产品性能,找到了问题所在,并及时将维修好的故障件送返部队。此间,一位突遭痛风侵袭的技术人员尽管痛得一瘸一拐,但从北到南、从南到北,始终坚守现场,全力解决问题。
2019年10月1日,我和团队成员守在电视屏幕前,紧张关注着参演飞机每一个动态,时刻与外场保障人员和部队地勤人员保持联系。当飞机分秒不差地通过天安门广场,我们悬着的心终于落地,随即爆发出激动的欢呼声。
还有相携成长的国际同仁。如在C919大飞机刹车机轮和刹车系统研制项目中,从商务谈判的唇枪舌剑,到技术协调的反复沟通,从项目联合定义的精心谋划,到最终批产交付圆满完成,我全程参与。
在这场综合性的大型挑战中,我的那些笔记如同弹药库。特别是在与国外供应商霍尼韦尔开展谈判的十几天里,每天工作时长高达15小时,它们不但在前期帮助我做好充分准备,而且在进行过程中帮助我厘清思路、快速反应,在相关技术参数、载荷指标等的论争中始终站得高、立得稳。
该场谈判被喻为“中国民航客机海拔最高的谈判”,最终,鑫航与霍尼韦尔一起共同中标C919的研发任务,鑫航成为C919机轮刹车国内唯一供应商。
续梦 | “颜如玉”滋养未来
(黄伟明与大家座谈都会认真倾听和记录。)
如果书中的“颜如玉”不仅是美丽的容颜,更是灵魂的伴侣,能够传承自己家风与血脉,那我的笔记当之无愧。
我能找到这位灵魂伴侣,得益于各位前辈指导及团队协作,其中尤其是我的师傅库玉鳌。我的记录和总结习惯正是传承自师傅,我们郑重举行过拜师仪式,还曾荣获了中航工业首届“优秀师徒”奖。那时候,我真的无比崇拜师傅衣兜里的那些小红本,也将他的叮嘱“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铭记于心。
如今,口袋里的小红本早已被随身携带的手机代替,便签、语音、拍照等功能让我可以随时随地记录。我记录下重要的数据、经验、思考,也记录下航空人无私无畏、为国为民的情怀与故事,以及自己散步、睡前等不经意间闪现的种种灵感。我的小结和总结则都会认真整理到电脑或者笔记本上,这是一个再梳理和再思考过程,还常常带来新收获。
就像我的科研论文,大部分是对工作实践记录的总结与升华。如,对多轮系刹车的轮间保护、滑水保护,从控制逻辑上提出了探讨;在大型惯性台试验一文,指出了如何真实模拟飞机在着陆刹车过程中的载荷变化等。其中,2001年发表的对于神经网络和模糊控制飞机防滑刹车系统研究,初步建立起了智能控制刹车的雏形。
我深感幸运,也满怀感恩,感恩我们伟大的祖国和伟大的航空事业,感恩志同道合的项目团队和技术精湛的前辈老师。我结合项目开展写作的这些科研论文,得到了单位和行业认可,先后破格晋升工程师和高级工程师,还有人说我是那时航空工业领域最年轻的高工。这进一步激励我向前辈知识分子学习,像他们一样扎实积累更多更广的知识,像他们一样勇于奉献和注重言传身教。
对于公司每一批新进人员,我都尽可能组织分享会、交心会,一起探讨职场生存,分享人生感悟,畅想公司未来,我非常珍惜这种美好的遇见。我分享的关于“聪”字的解析,还被不少人津津乐道:“耳”旁占了一半,就是要我们多听;右边两点是两只眼睛,在最上面,就是要先看、多看;“心”在最右下,就是要在听完看完后多思考;而“口”挤在整个字的中间,就是要求我们要少说,所谓“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近年来,我十分珍视自己作为多个人才评审、评估专家组成员机会。我深知,求知若渴,不仅要渴求知识,还要渴求未来,而未来的希望掌握在年轻一代手中。评审过程中,我从相关人才那里学到了很多宝贵的知识,特别是交叉学科融合的前沿理念与技术;也把自己从事行业跟他们交流,取长补短,比如在防热设计方面就通过交流得到了较为重要的启示。
评审结束,我依旧会认真整理笔记,择机正式或非正式地与员工们交流……真心期待年轻一代航空科研工作者,能够在项目实践中锤炼真本领,在多元环境中把握学习契机,在跨学科领域中拓宽研究视野,肩负起时代赋予的使命与责任,牢记“志之所趋,无远弗届;穷山距海,不能限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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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伟明现在还有一个重要身份——中南大学粉末冶金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事实上,他当年便是直接引进到中南大学。
如同那些创新性先行试点项目,十多载成功实践后获得官方推广。今年3月17日,湖南省委书记、省委人才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沈晓明主持召开省委人才工作领导小组会议,提出要引进培养同时服务于企业和学校院所的“两栖型”人才,建立以人才为中心的资源统筹机制。
但对于记者的这种“联想”,黄伟明却直言不同,说他生于上世纪60年代的农村,那时候社会对于工作“编制”等意识更强,自己只是无意中顺应了时代与政策发展节拍。而现在提出引进培养“两栖型”人才,更多是各级各部门和有关单位有意识地通过产学研融通创新,让人才既可以从实验室走向企业,也可以从企业走向高校,使创新链与产业链更好地同频共振。
在我国航空领域干了一辈子,黄伟明当年那些“铁饭碗”思想早已有了彻底改变——“专业技能强,能适应社会和国家发展需要,才是真正的‘铁饭碗’‘金饭碗’。”
如今,即将迈入花甲之年的他,预想中退休生活也很有“保障”。他说,如果返聘,不想有任何行政职务,专心指导年轻人,把一辈子从事专业的知识传授给他们,希望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把航空事业更好地传承下去;还想写回忆录,航空人故事多,经历的事故也不少,希望能将自己一辈子的工作经验、教训总结一下;同时想到全国甚至全世界去看看,在新鲜世界中继续观察记录,积累创新灵感。